花开花落时(林夏晚萧宁钰)完结小说_完整版小说免费阅读花开花落时(林夏晚萧宁钰)

高口碑小说《花开花落时》是作者“林夏晚”的精选作品之一,主人公林夏晚萧宁钰身边发生的故事迎来尾声,想要一睹为快的广大网友快快上车:我叫林夏晚,十四岁那年,我入宫嫁给了皇上。被宠幸的第一个晚上,他霸道地搂着我,却口口声声唤我“婉儿”。原来他有个心上人,而我,只是个替身。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离不弃。直到驾崩前,追悔莫及的他,希望我能原谅他。我目光无华的看着他,淡淡道:「陛下睡吧,等睡醒了,我就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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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时

《花开花落时》主角林夏晚萧宁钰,是小说写手“林夏晚”所写。精彩内容:我叫林夏晚,十四岁那年,我入宫嫁给了皇上被宠幸的第一个晚上,他霸道地搂着我,却口口声声唤我“婉儿”原来他有个心上人,而我,只是个替身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离不弃直到驾崩前,追悔莫及的他,希望我能原谅他我目光无华的看着他,淡淡道:「陛下睡吧,等睡醒了,我就原谅你了」……我生在四月,名叫林夏晚,我最喜牡丹,有大气之美算命的曾说,我是有福之人,来日里必定大富...

花开花落时 精彩章节试读


鼻尖喷出热乎乎的气息,像是挠痒痒一样。

我浑身别扭,就像一只毛毛虫。

想要摆脱厚重的束缚,可他却突然开口了,「朕前段时间微服出巡,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你,婉儿,你回来了,回到朕身边来了。」

原来……

他让我进宫的机缘,仅仅只是人群中远远一瞥吗?

都说北祁这个皇帝仁厚贤德,是一等一的明君,怎么也会做如此草率的事情?

如果不是皇帝,跟强抢民女也算沾边了吧?

谁叫她明明快成了有夫之妇,却一朝误入宫海呢。本来还想那他当朋友呢,现在想来,当个冤家,仇家还差不多。

「陛下,您认错了,这里没有什么婉儿。」我将他的上半身使劲撑起,小心翼翼扶着他到床榻上。

看着他有些不清醒的样子,我皱了皱眉头,深深叹了叹:这叫什么事?他要找婉儿,找我林夏晚做什么?难不成,他年纪轻轻的就瞎了眼么?可是明明不瞎呀,瞳仁里还滢亮亮的,十分好看。

他迷迷瞪瞪的看了我一眼,笑得那般迷人颓然,「朕不会认错的,你过来,朕看看你。」

能拒绝吗?

我又叹了口气,心知肚明这是不能的。

就像当初他一道旨意就逼得我爹娘将我送入宫一样,我现在也拒绝不了他,谁叫我爱惜这颗脑袋呢。

我一点一点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跪下,始终不敢看他的炽烈眼眸是不是又在将自己与婉儿重合为一,我啊,只能是独一无二的林夏晚。

他那一只漂亮的手落在我的鼻尖,划过脸庞,将下颚抬起,似轻轻的笑了一声,「从今以后,你就是朕的婉儿,朕,绝不会再辜负你了。」

「不,我叫林夏晚,陛下,还望您记住。」我义正言辞的介绍我自己,虽然我是个好骗的姑娘,别人说什么都会信什么,但我知道我就是我自己,无人能替代。

可我的回答,却叫他猝然皱眉,表露出了几分不悦,便这样将手缓缓放下,拉着我的衣袖,朝着里头慢慢睡着了。

我苦笑一声,去拿了一把小扇,扇了整整一夜。

说起来,我对我爹娘都没有那么“孝敬”呢,还真是便宜他了。

等我醒了,萧宁钰不在了。

听小绿叶说,陛下上早朝去了。

送赏赐的人来了几茬,不算多,但委实少的有些可怜,怕是连那些贵人平日里用的一半都不抵。

彩儿和纷儿收进库房后,便各自忙过去了,远没有昨夜那么活泼。

在这宫里,向来是会察言观色,顺势而为的主居多,我也不算一夜得宠,走在外头又没有良人的气派,若不是到了端贵妃宫里拜面,想必是没人认得我的。

来这之前,小绿叶特意打听了一番。

如今后宫里没有皇后,是由端贵妃主持上下,平日里待人亲近,公平公正,颇得陛下宠爱,当然,人也长得极美,被赞誉为雪出窈窕,仪容冶华。

我在诸多妃嫔后头,仔细的看了一眼。

天,神仙下凡也不过如此吧。

再看看其他人,小家碧玉的,婀娜多姿的,美艳大方的,活脱脱一本美人画卷在我面前晃呀晃。

看看我自己,一身不出挑的青湖色海棠飞雀裙,比起她们逊色多了。

可我反倒侥幸起来,平平无奇如我,陛下就看不上我了,真乃皆大欢喜呀。

端贵妃见我直愣愣的笑着,以为是想起了什么高兴事,语如莺啼的问了问:「这位想必就是新来的林良人吧?有什么趣事,不妨与姐姐们说一说。」

我愕然抬头,脸上霎时通红,一副耿直的语气:「我就是瞧见了各位姐姐,心中喜欢,正如我从前画的花,各有各的美,不……姐姐们比花更美。」

众妃嫔登时咯咯一笑,宛如春日百花齐争艳。

我也跟着傻笑,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不过依我看来,是将她们哄高兴了。

端贵妃敛了敛姿态,和颜悦色道:「同在宫中侍奉陛下,自是以姐妹相称,相互照应,当能够上下和气,陛下才能安心,看来,妹妹很懂规矩呢。」

「是啊,这位妹妹嘴甜。」

这是一位婉妃说的话。

「我是个嘴笨的,得多学学旁人呢。」

「可不么?」

……

我看着她们笑容莞尔的模样,莫名松了口气呢。

看来戏册子里那些尔虞我诈,撕破脸皮的戏码也不全是真的,瞧瞧眼前这些可亲可近的美人,换做是我,哪舍得辣手摧花嘛。

从那天起,萧宁钰很少来清芳阁,来了也只是嘘寒问暖几句,或是默然不语的盯着我看,直到我不自在了,别扭了,他便自己离开。

相反,我和那些个妃嫔相处甚欢,还时不时给她们画几幅画。

说起来,我就只有这么一个长处,尤其是画牡丹最神似,端贵妃还拿了好几张去,说是看着讨喜。

这一来二去,宫里的时光一如流水,稍纵即逝,一晃眼就是秋末了,又逢雨多,我想起了秋季总爱染上咳嗽毛病的娘,心中甚是牵挂,想着捎些值钱的东西回家里。

自入了宫,我隔三差五就会给爹娘写信,从前每天将苏霖的名字挂在嘴边,如今却连写一笔都要揪心断肠,那一点墨凝在砚台里,伴随着雨天的潮气点点晕散,如同我年少时美好的回忆,也这样一点点凝结了。

在我纠结写什么话的时候,小绿叶从外头走了进来,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将怀里捂好包袱给我,「良人,这是家里送来的,您瞧瞧。」

「好。」我接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约摸是娘记得我爱吃的那些零嘴,便做了一些送进宫里。

可我一打开……

不是娘做的。

是绿豆糕,看这朴实的样式,我一瞬间就记起了自己和苏霖在小时候常常去买的那一家绿豆糕铺子,尤其是在下雨天去买一块,尝起来冰凉凉的,很是可口。

我登时眼眶湿润,一滴泪落在宣纸上,斩了卷,溅成了花,轻轻咬了一口绿豆糕,甜腻冰凉一如初,味道在,人却不在。

六岁那年,苏家和林家就在同一条街巷,对门对户,有个骑木马的男孩来了我家,送了我一只竹编蚂蚱。

十岁那年,我从院里的枣树上想要爬墙,男孩在底下接着我,背着我,带我去逛庙会,买大糕,那时候,我是这天底下最快乐的小姑娘。

十二岁那年,苏家夫人揉了揉我的脸蛋,说我看着讨喜,做个儿媳一定能旺夫,少年连连说好,还问我要多少聘礼,我说我不要聘礼,两家人齐聚一堂,笑我是个小呆瓜。

十四岁时,他送了我一块传家的玉佩,挂在我的腰上,他说,这样旁人一看就知道我是苏家未来的儿媳呀,我当时揣得跟宝似的,生怕磕着碰着。

「晚晚,以后,我绝不饿着你,带你吃遍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晚晚,我爹娘说,你要嫁我啦,我就说吧,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牵着手啦。」

「晚晚,跟着我,永远别害怕,你往后的人生有我呢。」

……

熟悉的声音一遍一遍回荡在脑海里。

眼前是袅袅烟雨的一方世界,被一阵阵清风吹拂得颇有意境,我的衣襟和胸膛冰凉交叠,托了这块绿豆糕的福,总算温暖了些。

我吃了一块又一块,呛着,噎着,总算吃了个一干二净,这一对比,果然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最好了。

抹去嘴角的残渣,继续写我的信,我将玉佩塞进信封里,字里行间请了爹娘去劝说苏霖,让他另寻一个好人家,往后啊,我可不能耽误他,好男儿自有前途嘛。

我不知道萧宁钰什么时候走进来了。

当我听清脚步声的时候,他就站在窗外,金黄色的浮云龙飞袍沾染了雨珠,连双睫都打湿了雾气,见我犹犹豫豫的不动笔,打断了我的思路,「听说你会画牡丹?且画技一流。」

他今日没醉,头脑清醒,就因为如此,前几次没有流露的帝王威严,忽然将我吓了一跳,我连忙行礼道:「见过陛下,臣妾……臣妾会画牡丹。」

「那好,你给朕画一幅,画的好朕重重有赏。」说着,萧宁钰将手上的一卷上好的金竹纸递给了我。

想来,他是一早就打听好了才来找我的。

且这金竹纸是真的贵,虽说是用上好的竹料浆成的,但却比金子还贵,故而叫金竹纸,我从前见过爹有几张,平日里总不记得用,只有祖父母过寿时,才会画一张鹤松图庆贺寿诞。

既然得了好纸,我可不得画上一笔吗?

更何况他还在盯着我看呢,我要是不画出个“惊天地泣鬼神”之大作,还未必能入了他的眼呢。

当皇帝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今日我也得让他评一评。

我将纸摊开,仔细铺平,蘸墨运笔,画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将这一副牡丹错画得栩栩如生。

萧宁钰见了,眼眸里微微翻动着不知名的光芒,渐渐形成喜色,他启唇轻笑道:「画的不错,从今日起,朕封你为丹贵人,叫人领赏去吧。」

话罢,他从袖口里拿出了一枚印鉴,落款可见两个朱红色的字:穆婉。

原来,他每每喝醉时,喊的既温柔又悲伤的那个女人,全名叫穆婉。

萧宁钰一时高兴,送赏的人也是喜上眉梢,往我这清芳阁搬了大半天好东西,什么金银玉器啊,如意琉璃樽啊……

反正都是我没见过的,我平日里也不喜这些物件,等他一走,便叫小绿叶他们摆放整齐。

彩儿和纷儿问我:「贵人这是高升了,怎的不开心呢?」

谁知道他是送林夏晚还是送穆婉的呢?我为何高兴?只能这样腹诽一句。

自打那天起,我这个贵人也算是露了脸,端贵妃也派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入宫多日,我也明白了礼尚往来那一套,便自己做了好些点心送去,最擅长的就是绿豆糕了。

萧宁钰也会时不时过来陪我,在我这里歇下,当然,十回有八回喝酒,醉了就闷头睡,他在梦里想着自己的意中人,我在流泪怀念着我的意中人。

两个心有他属的人,压根没有进入过对方的心里,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见的,或许明天,或许后天也说不准。

我在宫里晃晃荡荡又一年,平日里最喜欢跟着端贵妃学艺,什么插画啊,点茶啊,缝衣啊,绣花啊……

不过听端贵妃身边的丫鬟巧儿说,端贵妃的最好的手艺是酿花酒,陛下最爱喝的就是桃花酿和梨花酿,每年酒一好,陛下一定会来喝上两杯。

有时候我还挺好奇,萧宁钰这么爱喝酒,喝不多又会醉,到了第二天,该如何料理政务?

可是听旁人说,陛下白天勤政,井井有条,到了晚上才喝一些。

为这点子好奇心,我还问过端贵妃,端贵妃只说,喝酒这点小癖好,原是跟着从前的婉妃学的。

我顿时目光一亮,忙不迭的问了一句:「是一个叫做穆婉的吗?」

端贵妃正在摘花瓣,芊芊素手盈盈柔柔,忽然笑了笑,「是,想必你是从陛下口中听到的吧?」

「是。」我点了点头,还颇有些幽怨的口气呢,「陛下每回来了都要叫我婉儿,我觉得吧,陛下不光酒量不好,眼力也不好,贵妃姐姐应该给他酿枸杞酒,听说那个酒补眼睛呢。」

端贵妃显然是被我逗乐了,连忙放下花,掩唇浅浅一笑,「那就听妹妹的,酿一回枸杞酒,若是酿好了,本宫也送你一些。」

我赶紧摆了摆手,想到萧宁钰回回拿辛辣的酒要灌我,我就好像是老鼠躲猫,一见一个怕,「不了不了,我不胜酒力,要是喝醉了净说胡话,那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贵妃姐姐,还是跟我说说那位婉儿吧,为何陛下如此思念她呢?」

许是被我说中了这深藏宫中隐藏的秘密,端贵妃身为守秘密的其中一人,讶异的看了我一眼,笑容便敛了敛,「婉儿……其实你和婉儿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还有喜欢牡丹这一点,格外相似,只可惜,这宫里再也没有什么婉妃了。」

「哦。」我本来有一肚子话,到了唇齿只剩下一个尴尬的字眼,挠了挠头,心里翻涌出了许多滋味,有点像颓败的腐花,酸里带苦。

原来啊……

我和“婉儿”长得像,一样喜欢牡丹。

端贵妃告诉我,婉妃是前年进宫的,性子活泼,有趣可爱,刚一进宫就特别讨人喜欢,就像我这样总是掏心掏肺对待宫里每一个人一样,且种得一手好牡丹,一到了花开的时候就给各宫送去,说是沾沾好意头,不过呢,婉妃是最不喜欢萧宁钰的。

为什么呢?

端贵妃又说了,因为婉妃喜欢喝酒,萧宁钰酒量不好,每次都喝不赢婉妃,可偏偏萧宁钰喜欢人家,偏要跟人家喝酒,这一来二去,两人都成了酒鬼。

可自从婉妃的父兄吃了败仗,被贬斥,免职,这宫里再也没人陪萧宁钰喝酒了,因为那个热爱牡丹的女子,在听闻爹娘归乡途中身死那一日,一头栽在了牡丹下,长眠时只有十六岁。

我心想着:要是婉儿还在就好了,我们两个定能谈天说地,做一对好朋友。

端贵妃默然良久,神情似在思念故人,柔然而又恬静,我看着她美得出奇的眼眸,认真道:「贵妃姐姐,教我酿酒吧。」

她说:「好啊,只要你愿意。」

我莞尔一笑说:「愿意,一百个愿意。」

学酿酒并不容易,又是一年过去了,我学得还算不错,便差人送了两坛桃花酒给我爹娘。

我爹娘还未来信,反倒又收了一个包袱,包袱里还是放了绿豆糕,和两年前的样式相同,还有一封信,是苏霖的笔迹。

他告诉我,他要行军打仗,保家护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从头到尾,浑然没说一个关于成家的字眼。

我颤颤巍巍的攥着信纸,在案前大声哭嚎,哭到心肝抽痛,哭到声声沙哑,哭到天昏地暗,苏霖这个人,再也无法脱口而出,而是永远的搁在心里了。

入宫第三年,我十七岁,光眼泪就流了一个月,许是心忧成疾,我连躺着几个月,萧宁钰来看过我,生怕我有什么差池,便说了不少安慰我的话。

我头一回看到他看着我的目光如此忧虑,可我也能够察觉,透过他瞳仁深处,其实是婉儿的轮廓,一辈子都不可能是林夏晚。

我问他:「陛下,您知道我的名字吗?三年了,您应该记得我到底是哪个晚吧?」

他端坐在我的面前,抚了抚我的额角,语气淡淡的:「好好睡吧,睡醒了,再给朕画牡丹,朕要你好好的。」

那一刻,我眼眶落下了滚烫的东西,烫穿了我脆弱的皮囊,受伤的灵魂无处安放,我咬了咬苍白的唇瓣,苦涩的笑了一声,「下一回,我画别的花好不好?」

「好,只要你能够好起来。」萧宁钰答应得很是爽快,像是松了一口气,吩咐下人看顾好我,便去忙着赈济水灾的事务了。

听小绿叶说,长江一带突发水灾,当地的驻军已经在平稳民心,济援民情,苏霖就在其中,因表现出众,还得了前朝举荐,陛下赏识,准备升官职了呢。

这一个喜讯,像是拨开这浓浓深秋的一道暖阳,照亮了我悲戚的心田,我让小绿叶给我端来汤药,一碗喝见底,每一天都不落下,直到我彻底痊愈。

等我恢复利索的时候,恰是将近年关,萧宁钰派人来传,今年我可以在年宴上做做准备,最好是添一副春秋永在图,我答应下来,琢磨着作画。

正月三,家里来了信,小时候疼我入骨的祖母染上咳疾,已经驾鹤西去了。

我想起老人家背着我爬过山,在田野里给我放过风筝,一双巧手总是做出各种花样的元宵,想着想着,我便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只风筝,缓缓的将它放了。

我出不去这宫里,愿它代我托去哀思,弥补我一丝小小的缺憾。

第四年,第五年……

我深居宫海,听闻故去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在这一墙之隔中,有一块阶前的青砖,每过一段时间就能够传来磕头三下的声音。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毕竟宫里的规矩实在太多,远比我头一回进宫时还要多,它们绊着我,叫我一辈子也不能出宫去。

这两年,我渐渐看开了许多事,生与死,喜与悲,这都是人之常情,属实是无可回避的,可唯独有一个人,我避着他,他也避着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模样越发像死去的婉儿,我常常像教书先生一样纠正萧宁钰,我是“晚”,不是“婉”,可他只会发恼,恼了便走,再隔好些日子也不待见我。

不待见我就不待见呗,都入宫这么久了,他要是早看我顺眼,还用得着等到今天?他在与不在,我照样吃吃喝喝,一觉天亮,反而都是他养着我,又不是我亏,想一想,明明是我稳赚不赔,倒也不必跟着他置气了。

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搭理萧宁钰,请我去凑宴,我不吃,请我去赏花,我不去,我就是要气他,叫他知道,他又不是我林夏晚的祖宗,还要天天围着他转不成?

又过了几个月,萧宁钰坐不住了,便来到我的清芳阁,我正在收拾五月开败了的牡丹,残留的花瓣堆在树根底下,一如诗里那句“化作春泥更护花”,他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一下子就将诗句念了出来。

我心里一阵咯噔,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难不成,他还会读心术?

那我之前说要气他,他是不是也知道了?

阿弥陀佛,可千万别让他看出来。

萧宁钰坐在屋里,已经二十七岁的他,依旧有着俊俏的容颜和华贵的气质,面对我时,少了从前的孩子气,说起话来也是心平气和的,「晚儿。」

我愣了一下,询问道:「陛下说的是哪个晚?」

「林夏晚的晚。」

「原来你记得。」

我嗔怪了一句,端着花盆正要走人,他却将我喊住,「回来,朕让你走了吗?」

「哦。」我麻溜的回到了原地,将花盆搁在一旁,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恭敬行礼道:「陛下有何吩咐呢?」

他直言不讳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朕陪着你。」

我又一次愣住了。往年的生日他从不来,都是我一个人带着小绿叶她们三人在院子里疯玩,天塌了都不管,怎么今日他良心发现了?

「陛下不忙吗?」我试探他。

他放下茶杯,有所古怪的看着我,「怎么,你希望朕很忙吗?」

我赶紧摇了摇头,「不不不,身为北祁的子民,陛下的嫔妃,我当然是希望天下太平。」

这巴结的话令他舒心,「你明白就好,去准备准备,朕今晚要在这里歇下了。」

于是,我给小绿叶她们三人使了一个眼色。

三人像拔腿的兔子,一溜烟就不见踪影了,我瞧见了,咯咯的笑了半晌。

到了夜里,萧宁钰和我同枕一个枕头,离我很近很近,我微微往后一退,对上他的视线,似乎又在找寻他瞳仁深处的另一个人。

他又看穿了我的心思,伸手抚摸我的面颊,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释然的舒展眉头,恍然在某一刻,有什么人或事,从他心里放下了。

「朕一直知道,你是晚儿。」他的语气很从容。

我撇了撇嘴,「我本就是独一无二的林夏晚,是那个在长春街长大的林夏晚。」

「在民间长大,有趣吗?」

「当然有趣。」

这一夜,我将我小时候跟着家人踏青,放风筝,挪新莲,所有的趣事一一告诉了他。

他时不时会笑一声,不厌其烦的听我说着十四年以来的生活,目光里有好奇,向往,还有……一点羡慕。

我故意吹熄了灯,避开黑暗里一双注视的眸子,再慢慢和他说。

他也告诉我婉儿的事情,还说……我和她长得像,但性子完全不像,尤其是这两年定了模样,浑然就是“林夏晚”,而不是旁人。

就因为如此,所以他从头到尾没有错认任何一个,只是不想接受婉儿的死罢了。

我倒是没有接话了,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是失去了意中人的可怜人,谁也不配说谁。

好在,我们都诉说了心事,也亲近了许多,就像是最平常的家人相处在一块,吃饭,聊天,睡觉,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这期间,我心知肚明,他压根没有放下意中人,只要不提婉儿,我们永远相安无事,相敬如宾。

我虽无法再对第二个男人动心,但我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萧宁钰确实待我不错,尤其是我第二年怀了孩子的时候,不仅得了昭告天下之恩,还得了林妃的位份,为了能让我安心养胎,甚至让我娘进宫陪了我一些时日,以旁人的说法,这是莫大的恩赐。

怀胎十月,尤为辛苦,萧宁钰见我总是呕吐,头疼,心情烦闷,加上自己又不好从政务从抽身,便让端贵妃多照看我,我倒是乐意之至,还在心里嘀咕,要是让他来照顾我,只怕是将我当做婉儿,一一弥补我受的苦,苦我受得了,可他的眼神我却遭不住。

好在,孩子还是平平安安的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在三月三龙抬头的时候诞世,按照萧宁钰的说法,他将来是个能成大器的孩子,便取名为萧清晏,意在海清河晏。

晏儿也不是萧宁钰的头一个孩子,而是排在第五,只是大皇子二皇子接连夭折,三皇子身体也不大好,四皇子年纪小却愚笨,唯独晏儿最合他的心意,谁叫父子二人长得很像呢。

后宫里,母凭子贵就是铁则。

从我生了晏儿,我果真是水涨船高,大富大贵,应了当年算命的那一番说辞,只是我的人生不似花,容颜却似花易老。

我偶然能够察觉,萧宁钰看我的眼神从真情渐变成落寞,我想,我肯定是不像婉儿了,终于做回了林夏晚。

晏儿渐渐长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裁一次新衣,往年我照顾的妃嫔都记得我的恩惠,来教我做样式,送了我好些孩子玩耍的布艺。

我瞧着个个都好,便一个一个的送给了晏儿,再挑好些东西回礼。

她们都说,这孩子确实像他的父皇,才三四岁就长得很讨人喜欢,走起路来虽有些笨拙,但看上去很像萧宁钰那般高贵的样子。

至于学字学文学道理那些事,萧宁钰专门找了太师来教导,可我觉得太师太过板正,于是便自己来,小时候有个人是怎么教我的,我便怎么教晏儿。

有一回晏儿磕破了头也不哭,说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掉眼泪,那副倔样,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

我说不出来那个名字,但我一清二楚,没有放下意中人的何止是萧宁钰,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时常忙于照顾晏儿,毕竟这么点大的孩子要是一分神就容易惹出差池,后宫中的事情还是由端贵妃斟酌看顾。

又到了选新人的时节,我抱着晏儿在端贵妃宫里久坐,看着那一张张送来的画像,眉眼,神韵,才艺,无论是笔墨还是字眼里,似乎与某个故人重叠。

端贵妃说了,「这些是陛下先掌了眼的,以后便由咱们帮忙筛选,你瞧瞧,怎么样?」

我也不多看,拿着拨浪鼓一边逗晏儿,一边淡然道,「不论瞧上哪个都差不多,就由贵妃姐姐来定吧。」

她点了点头。

我也不再说什么。

宫里新人一如春发树梢,一茬接一茬,平日里她们各自请安的时候,我倒是见过几个长得不错的,尤其有一个叫做玉良人的十分扎眼。

当时端贵妃斜觑玉良人一眼,在我耳边小声的嘀咕,「这个是真的像,眉眼处,举止神态都像极了,本宫还以为是婉妃又贵宫里来了呢。」

我苦笑一声,瞧着玉贵人小心翼翼与他人言笑娇嗔的样子,与我当年有何分别呢?

「确实挺像的。」我又在心里默念,但愿她的遭遇不要像婉儿,也不要像我,困在宫里一辈子,能安然余生就很好了。

不过这个玉良人果真与我们不同,因为我们都不喜欢萧宁钰,但她却是一见钟情,就在她刚进宫迷了路的时候,是萧宁钰为她指引了去处,她为他的容颜所痴醉,为他捧上一颗真心。

我看着她那喜悦于形色,总觉得甚是怀念,似乎在很久之前,我也会因为提起一个人的名字而羞赧面红,却又说不出来的怦然心动。正因如此,我对玉良人只有一句“恭喜”。

玉良人瞧我们二人友善,追着我们问了不少关于萧宁钰的事情。

不得不说,她还真是问对了人,毕竟我们两人确实挺了解萧宁钰的德行,只是对于婉儿这个人闭口不谈罢了。

自从我们谈心过一次,玉良人感恩戴德,可没少在闲暇时间来陪我们,还会说一些她陪着萧宁钰相处时的甜蜜事,活脱脱就是一个萌动少女的姿态,每每看着她,我和端贵妃并不羡慕,但却真心替她感到高兴。

「玉妹妹是个有福气的人,想必不需多日,就可以同我们并肩同坐了呢。」端贵妃一向这样心胸宽广而又温柔大方,不论说什么都叫人舒心自在。

当然,玉良人也甚有规矩,先说了一句“不敢”,再对我们坦诚相待,「臣妾只希望能得陛下赏识,能一辈子陪在陛下身边,这样足矣。」

一辈子吗?

我和端贵妃相视一笑,没有接茬。

这宫里的新人总是风光一时,失宠一时,倒是玉良人颇得萧宁钰的喜欢,若是宫里的老人,不用看也知道怎么一回事。

玉良人当然不清楚,她日夜陪着萧宁钰批奏折,练酒力,出宫巡游,你侬我侬,光凭她一人便胜过一半新人。归根究底的原因,还是因为一副皮囊似婉儿。

那些人新人自知争不过,三天两头聚在我和端贵妃的住处,都是想法设法的找点乐子打发这漫漫岁月。

有时候不得不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有的人长得越发出挑,有的人却忽生白发,我和端贵妃给各自揪了对方一根,光是笑话对方也能打发半天。

又过了两年,我的容颜不似从前,有点细微的皱纹,不用什么药,更不用妆粉掩饰,毕竟现今萧宁钰的眼里只看得到新人,还留意不到我脸上的痕迹,我倒也庆幸,我的生活没有一刻是围着他转的。

没多久,玉良人有了身孕,当丫鬟来到端贵妃宫里报喜的时候,我还特意让小绿叶挑了一张观音送子图和一个安神香花枕头给她,也算是庆贺她添喜。

玉贵人来我宫里的时候,说是特意谢谢我,「多谢林妃姐姐,您送我的图,我日日夜夜挂在床头,尤其是那画工,简直精妙绝伦,我看着,好像与陛下宫中那一幅牡丹的笔墨很像呢。」

我也没有隐瞒,而是敞开心扉,同她说:「陛下那一幅,其实也是我画的,我平日里总喜欢画画打发时间,画的多了,便拿去送人,玉妹妹不嫌弃就好。」

「怎会?我还想请教您呢。」

「随时恭候。」我放下茶盏,与她相视一笑。

她倏然羞红了双颊,眼神示意身边的丫鬟翡翠,让她将手上的一件小衫拿给我,「我一向不擅长针脚,比不得宫里其他姐妹们的手艺,但好歹是我亲手做的,还望您不要嫌弃。」

「怎会?」我欣然欢喜的收下,留意到她揉捏手帕的几根手指头还包着纱布,虽然刻意藏在袖子里,但是心意是藏不住的,我勾唇一笑,夸赞她:「这小衫可爱极了,晏儿一定喜欢,劳玉妹妹费心思了。」

「您不嫌弃就好。」

「嗯。」我点了点头,心中惋叹:多好的女人啊,怎么就只能成为替身呢?萧宁钰,你可真没有良心呐。

玉良人升为贵人那一天,她捧着五个月大的肚子陪在陛下身边,不知怎的,竟因为一时气盛跌进了水池里,除了我和端贵妃,谁也不肯见,连萧宁钰也拒之门外。

我当时心想着,玉贵人这样一个女中豪杰进宫真是屈才了啊。

可我看着她眼里的泪,惨白的脸,喃喃呼唤孩儿的痛心模样,我才知道,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端贵妃去打点两位丫鬟煲点补身子的汤药,就我陪在玉贵人身边,反复叮嘱她保重身体。

她却死死的抓住了被褥,眼里迸发出了无数的恨意,哭到崩溃时,一直在懊悔。

「您知道吗?他心里一直有另一个人,我就是一个替身……」

「若非我看清了那画上的落款,查清了那人是谁,我恐怕到死也不会知道……」

「我不求富贵身份,只求他也真心待我,可结果呢?早知如此,我何必爱上这样的负心人……」

真心?

自古以来,能有几人能用真心捂热一颗帝王心呢?

我想,玉贵人已经幡然领悟,再是多情多义之人,也无法靠近一个冷心寡情之人。

说起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怜。

我看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从桌上拿了一颗果脯,放在她的手里,声音轻轻柔柔的,「若是心里苦,就吃点甜的吧。」

「多谢您。」玉贵人一向敬重我们宫里这几位老人,接过果脯,吃了一口又在扑簌簌的掉眼泪。

有些苦,糖可以中和。

但有些苦,吃一辈子糖也掩不住,但至少好过一些。

待玉贵人好不容易睡下了,我和端贵妃将汤药放好,出了这道门。

端贵妃理了理姿态,如从前一般温温柔柔的笑着,仿佛她早已经习惯了后宫生存的每一个步骤,毕竟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

这些年我也心知肚明,端贵妃虽是大理寺卿出身,可父亲年迈,幼弟腿残,只有她在宫里明哲保身,步步稳重,家里才能够安定。

而我呢,身在妃位,家里也是沾了不少福,可我却不能将福气换来与家人的团聚,这就是身为后宫女人的标配,一个永远无法改变的规则。

当我们二人回去的时候,有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张追上我们,声腔沙哑的说,玉贵人歿了。

歿了……

曾经璀然盛开在宫中的一枝花凋零了。

端贵妃怔怔的看着我许久,突然挽起我的手,双肩抖动,泪如潮水。最善良的人,触动了最柔弱的心肠,也承受着离别带来的痛楚。

玉贵人真的走了。

她的丧仪由我和端贵妃主持,萧宁钰只看了一眼就回了金华殿,像是看完了一朵花落,便去寻下一朵。

又过了几年,又是一茬新人入宫,正好赶在了八月,宫里别的花开的都不怎么样,唯独昙花连夜盛放。

钦天监说,这是不祥之兆。果不其然,宫里的静贵妃薨了,是得了一场疯病,人跌跌撞撞冲进了夜雨里,冷死的。

一个贵妃位空悬,萧宁钰便让我顶了上去,这是宫里常有的规矩,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毕竟我身带皇子,得了这么好的位份倒也无人敢异议,只是我没想过,当年那个笨笨的我,原来也有今日啊。

等我稳坐贵妃位置的时候,萧宁钰说,要给晏儿找一位武师,教他强身健体,以后也可文武双全,我倒是没有意见,就连晏儿也说不错,于是三人一拍即合,准备安排此事。

这天,小绿叶给我拿了一本名册,让我亲自挑一挑,我擦了擦搬弄花盆的脏手,看了看有几个不错的,正在琢磨时,一眼就留意到了一个名字:苏霖。

我当即目光一黯,心里更加敲不定主意了。

既然有他的名字,那他一定在家中等候。

我还在犹豫之中,萧宁钰以为我不认识名单上的人,这才难以决策,为了早日定下,他还特意带我去了演武台,说是给了所有候选的人一个小小的测试,若是谁能够得到晏儿的允准,谁就做晏儿的武师。

那时候,我远远的站在高台处,看着那些个武官十分卖力,十八般武艺耍得出神入化,晏儿本就年纪小,除了拍手称快,偶尔也会被吓着躲到一个长着胡子的男人身后。男人腰间挂着一块滢滢通透的传家玉,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眸。

我看着他将晏儿扛在肩上,时而装老鹰,时而装老虎,时而装大马,将晏儿逗得乐不思蜀。

只有我,站在萧宁钰身旁,不知从何开始泪流满面。如果说思念无声,留在心底一定能够声嘶力竭吧?可我却只能忍声吞泪。

我与他,曾经近在眼前,如今远隔天堑。

可哪怕如此,再见他一面,我也心满意足。

萧宁钰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我,不忍皱眉,「婉儿,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呢?」

我泪眼婆娑的看着某一处,笑了笑,宛如一朵随时凋零的花,我说啊,「没什么,娘看着孩子高兴,自己也高兴。」

「你高兴就好,朕以后,一定会让你们母子高兴的,只要你一直都是婉儿。」他不再看我,自顾自的又开始惦记意中人。

我又笑了笑,没有回应什么,就这样拂袖而去。我想,晏儿待会回来一定饿了,我这个当娘的,要给他做绿豆糕吃,这孩子的口味随我,真好养活。

过了两天,我指了一个名叫徐轩远的城门军,让小绿叶去知会萧宁钰一声。

至于他……晏儿倒是提起过,可我觉得,还是将他留在我的回忆里独自珍重更好些吧。

我想着想着,独自坐在院里,想吃绿豆糕想的发慌,便让小绿叶去拿了一盘过来,我咬了一口又一口,甜咸交错……

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从我给晏儿定了武师,我便清闲了许多,有时候也会在演武台附近远远的看上一眼,心中百般欣慰。

端贵妃一直未有子嗣,也不知道是不是为陛下太过操劳的缘故,不过她一向拿晏儿当做自己的孩子,还时不时会送点糕点和新衣过来,简直不输我这个亲娘。

一来二去,晏儿功夫见长,个头也大了许多,更是越发贴心了。

我的容颜在变老,他会抚摸我的脸,说一堆好听话哄我,我也会学着长辈们的方式,揉一揉他胖嘟嘟的脸蛋,母子福乐,不过如此。

有一天,我和萧宁钰正在一旁督促晏儿练习拳脚,郑公公突然跑过来说,济州叛乱那一仗,兵力虽然碾压,但伤亡惨重,领头的苏将军死在敌手。

我当时听着晏儿的拳脚呼呼作响,以为是错觉,然后提心吊胆的问了一句,「哪个苏将军?」

郑公公说,「苏霖,就是曾经镇南将军的儿子。」

苏霖……

他死了……

一个沉痛的事实如同锋利的刀子在剜心。

等萧宁钰赶去抚慰军心离开后,我孑然寂寥的走进了屋里。

我将曾经他送来了的书信一张张找了出来,清晰的字迹一点点模糊……

「晚晚,见字如面……」

「晚晚,我已经自发参军,这一生奉献给北祁,不打算成家了……」

「晚晚,此生福薄,不能娶你,此生仅求,唯你安然……」

……

这才短短几月,他就死了?如果当初我指了他的名字,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我紧紧攥着书信,哭声震天……

那一刻,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我更伤心的人了。

事后我查清,由靖皇叔挑唆的叛军本就猖狂,本该多方支援,平定这一场内乱,萧宁钰为了顾及新修的水利工程,迟迟没有下达旨意,以至于仅仅十万大军孤立无援,只能拼死而战。

关于国家大事,我一个妇人又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找人送出一些银钱,让他们好好安置苏霖,照顾好苏霖的父母,就是我莫大的救赎了。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我有错。于是我在宫里设下了佛堂,每日诵经祈祷,于佛前潸然泪下,那个名字,到今时才敢脱口而出。

「请佛祖保佑,下辈子再让我遇到苏霖。」

这往后的日子,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熬过了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终于熬白头发了。

端贵妃到了这个年纪,慵懒到了门不出户的地步,我起初还会笑话她怎么比老婆婆还要老了,她还怪我,说我比她年轻多了,自然会说风凉话。

有一天早晨我去找她,丫鬟巧儿说她还没醒呢,我等了又等,让巧儿去将她叫醒,人睡多了,总归是不好的。

巧儿照做,只是过一会出来的时候,面如死灰……

「我家主子,薨了……」

薨了……

那个曾陪我说笑,酿酒,做糕点,牵手走过宫中每一个角落的女人,音容宛在,一如昨日,却这么安详的走了,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怎么能撇下我一人走了呢?」我痛心不已,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巧儿悲伤道:「自老爷退官在家颐养天年,小公子又不争气,成天拿着银钱去赌,气得老爷怨愤而终,我家主子又不忍家中这么一个独子被断送,本想托付亲眷照顾余生,可小公子却离家出逃,直至今日也没能找回来,我家主子是真的撑不住了,请您节哀吧。」

撑不住了……

从前温婉可人的她,为了自己,为了家人,撑了多少年了,可还不是这样草草死去?那我呢?来日里是否拥有同一个下场啊?

我又送别了一个重要的人。

按照礼制,礼部将端贵妃追封为端贤皇贵妃。办丧仪的时候,雪下的很大,好几个人掺着我,生怕我栽进雪里,我却摇了摇头,只想亲自送她。

在她的棺前,我让晏儿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告诉晏儿,若是我和端贵妃生在民间,他是要将端贵妃一声姨娘的,晏儿听的懵懵懂懂,「那她也是晏儿的亲人,晏儿给她磕头。」

我抱着懂事的晏儿,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离开。

仿佛,我们还是这样有说有笑的。

自那日起,我断断续续的送走了许多人,包括我在宫外那接连病故的爹娘。

那一块磕出凹痕的青砖,还在回荡着磕头的声音,从前只有我一个人,如今多了一个晏儿。

再往后,我送别了青鸾宫的宁妃。

送别了芳菲宫的月贵人。

送别了簌华台的周良人。

……

我五十三岁时,萧宁钰膝下还有四位皇子,按照朝臣上请,萧宁钰本身的忖度,最后定了晏儿为太子,监国理政,而我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皇后。

一应册封大典结束后,整个皇宫添了新气象。萧宁钰忙于交接前朝事务,加上本就上了岁数,还是一不小心生了一场病,开了春也迟迟不见好转。

后来到了秋天,他陆陆续续吃了不少药,吃得人脾气见长,谁也不见,只想见我。

我身为妻子,理当在他身边侍疾,而他见了我,也不闹什么脾气了,还乖乖的吃药。

这我倒是不意外。

这些年,他为了找到当年的婉儿,换了一个又一个神似韵合的新人,在新人长得像婉儿的时候,便使劲宠爱,一旦不像了,便想方设法让人怀有皇嗣,之后像我一样,为了忙于照顾孩子,再也不会纠缠他。

那些女人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要么同他翻脸无情,要么一人孤独终老,都有自己的傲气,我也有我的傲气,但我却不会像前者那般,因为那样太糊涂了……

他曾宠爱过的每一个人都离开了皇宫,还剩下我。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不敢不听我的话吧。

也有可能,他至今仍把我当做失去的婉儿。

可我是林夏晚啊。

我叹了口气,将药喂进他的嘴里,「陛下喝了药就好好睡下吧,太医说了,您要多休养。」

他摇了摇头,满是期盼的问了一句,「婉儿,这些年,朕一直都在对你好,你也对朕好,是吗?」

「是。」他是发小孩子脾气,我惯着他也无妨。

他笑了笑,衰老的容颜染上无穷的寂寞,「朕说了,朕会一直对你好的,这么多年了,朕很想问问你,你有没有对朕动过心,哪怕一刻也好。」

「陛下问的是哪个晚?」

「如果是另一个婉儿,应该会动心吧。」

我苦涩一笑,继续喂他喝药,他也乖乖动嘴。

「可是朕问的是你啊。」他看着我,这一回,瞳仁深处消失了一个人影。

看着他的头发斑白,岁月在面颊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不见当年的清俊,只剩下孤独的气息,我便知晓,这一生,其实我从未走进他的心里,而我亦是如此。

秋霜已降,深宫花冷,宫里的景象就像是四时更迭,新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他看着窗外昏沉的天边,声音嘶哑如砂砾,「婉儿啊,朕是不是真的老了。」

我低眉一笑,面色却平静如初,「陛下,我们都已经老了。」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枯瘦如柴的指尖颤颤巍巍,放在了他的白发间,声声催着我,「朕没有老,你也没有老,婉儿,我们还像当年一样,喜欢喝酒,喜欢牡丹。」

我没有回应。

「婉儿啊,你再唤一次朕阿钰吧。」

「婉儿啊,朕有了白发了,你快来替朕揪下来,朕没有老,朕还是你的少年。」

「婉儿,晚儿,朕的妻子叫林夏晚,朕对不住她,朕当年明知她心有所属,还要横刀夺爱,她一定恨极了朕,这些年,朕已经在尽力弥补,可朕还是辜负了她,她会原谅朕吗?」

他半阖眼眸,好似一不留神就会睡着。

在来之前,太医们已经交代过我了,他的日子约摸就在这一两日终结了,会说些胡话也不必见怪。

我知他时日无多,只是目光无华的看着他,轻拍他的后背,每一个字眼都是那么的悲凉,「陛下睡吧,等睡醒了,我就原谅你了。」

他没有回应,而是睡着了。或者他的梦里有婉儿,也有晚儿,还有很多很多人,就像我失去了所有人,只能在梦里见一回了。

到了第二日,陛下崩。

国丧大仪进行着。

七七四十九天一过,冬季到了,大雪飘飘,寒风如饕。

我坐在院里,抱着汤婆子,想起了那一年自己亲手放飞的风筝,吩咐小绿叶,「你去,去找人放风筝,放的越多越好。」

「皇后,这样大的雪天,能放吗?」小绿叶不太放心。

「能,雪大风也大,你快去。」

小绿叶果真去了。

过了一会,红墙琉璃瓦,青树大高楼,皇宫的上空飘着许多的风筝,这一幕,让我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

我让彩儿和纷儿到我身边来,手指头对着天。

「你们快看,那是我外祖母,我爹,我娘,苏霖,端贵妃姐姐,玉贵人……」

「记得,等我死了,一定要像这样放一只风筝到天上,让我离开这皇宫,到天上与他们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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